一

▲博陆北野菱滩

公元年，即明万历八年，仁和县博陆镇双桥村钟化民进士及第，时年35岁。

这一年，万历皇帝朱翊钧才18岁，因为酒后詈骂宫人，太后专门给他读了一篇文章——《汉书·霍光传》。其中的深意就是：虽然你是皇帝，但在你的身边，也有一个可以废掉你的霍光。

这个“被霍光”的人叫张居正，其时正领导着大明改革，离死还有两年。这一年的金榜里，状元叫张懋修，张居正三子。由于张居正另一儿子张嗣修为万历五年榜眼，消息一出，舆论大哗，众说纷纭。张家如日中天的表象下，已经暗藏危机。

约摸15天后，钟化民登科的消息终于从京城传来，博陆街上的茶店里一片欢腾，乡人纷纷散布着这一至高荣誉。因为像博陆这样的蕞尔小镇，出个进士，那可真是百年罕遇的大事。要知道，邻近的塘栖街上，名满江南遍交英杰的卓家，也要迟至顺治四年才出了家族中第一个进士卓麟异。大才子、“明朝彭于晏”卓明卿，比钟化民还大了六七岁，也从没有机会去北京参加考试。至于隔壁五杭乡沈近思青出于蓝的故事，那是雍正时候的事了。总之，钟化民考中进士这件事，在当时可谓家门大光，族里大光，博陆大光，三光。

钟化民的同年里，还有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——顾宪成和杨镐。前者将来是东林党的核心，后者将来会在萨尔浒败于努尔哈赤之手。一文一武，分别损耗着帝国的元气。与他们相比，钟化民出身低微，个子矮小，名次也在一百五十名开外，气势明显稍逊。唯一略可在同年面前矜表的或许倒是家乡博陆——“敝乡处杭嘉湖圆心，三府三县交汇，创于宋、毁于元，复兴于本朝，大运河穿镇而过，老子出门坐个船就能上京赶考，前有塘栖后有乌镇，属活水码头，羊市发达，高家弄酒楼里的菜式你们见都没见过，是大运河玉带上的一颗小明珠哦~”

这一年，距塘栖广济桥建成百年还差八年，距离著名的《万历十五年》还差七年，表面上歌舞升平，岁月静好，小镇青年钟化民出山了。

二

年，博陆惨遭日寇飞机轰炸和烧杀抢掠，使繁华的街市毁于一旦。同样是三光。

遭日本鬼子烧杀抢掠之前，博陆木桥港南北两岸非常繁华，主要由沈家弄、高家弄、张家弄3条街弄组成，各类商铺众多，有大小羊肉店、羊肉摊28家，大小茶馆、茶摊30多家，还有7家专门买卖湖羊的“羊行”，周边崇德县、德清县等地商户，还有来自上海的客商都会到这里来交易湖羊，故被称为“江南羊市”。

博陆羊行起源于明朝，分成东羊行浜和西羊行浜。每年的冬、春二季最为闹市兴旺期。在规定集市的日子里，水路贸易者隔夜摇船到博陆羊行。嘉兴方向来者，停于东浜，湖州方向者停于西浜。交易时间从傍晚起到第二天早上。是的，你没看错，凌晨交易，早上结束，大的物流集散中心都是如此，可见其规模与辐射力。

年农历二月十四，大批日军包围了博陆，并发生交战。交战双方是国军62师与日军太田部队。记住这两个番号，以后碰见与62师有渊源的，递根香烟上去；去日本旅游呢，也别消费太田家的东西。家国情怀嘛，要从自身做起。

交战中日军动用飞机丢了炸弹，炸毁了许多民房，连慧日禅寺也挨了炸弹，把寺院大殿柱子上的一副对联炸残了，被炸毁的正好是这副对联上下联的第一个字“千”和“万”两字，老百姓就说了：千万千万，看来以后日本鬼子还要来侵犯啊！

一语成谶，时隔一个多月，到了农历三月二十，这天，大批日军又包围了博陆，到处放火烧房子，瞬间整个博陆火光冲天，大半个镇街被毁。日军不仅放火烧房，还随意枪杀百姓。他们在进出博陆的几座桥上都架上机枪，看到逃难船，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阵狂扫。据统计，年日军火烧博陆，被杀的百姓就有多人。

在此之前，太平天国运动也波及到了博陆。与明文记载塘栖惨遭长毛屠戮肆虐不同，博陆到底被长毛整成啥样未见诸史册，但是也留下了蛛丝马迹，就是桥。据光绪十六年统计，古镇有博陆高桥、通泰桥、洪福桥、梁安桥、太平桥、永兴桥、兴福桥、寿安桥、俞家桥、普安桥、长春桥、德星桥、永寿桥、万寿桥、五福桥、丰年桥、清泰桥、五里桥、永丰桥、孟子桥、永顺桥、北环桥、举鼎高桥，共计廿三座。而其中很大部分都是同治年间建造或修葺。为什么是同治年间？因为战乱。大凡军队在匆忙撤退的时候都是要毁坏桥梁的，以延阻追兵。以太平军的道德素养，今人推断他们毁几座桥以苟延残喘，想来也绝不至于冤枉了他们。

一百年里，古镇博陆就接连遭遇两次大战乱，也是天劫。幸好博陆并未就此一蹶不振，短暂的阴霾过后，市河又再度繁荣起来。上善若水任方圆，遭遇危机的时候，水乡自有其独特顽强的重启机制——就像络麻丰收季，市河水总是被络麻汁浸得发黑发臭，但没过多久，河水又清澈见底了。底蕴是古镇最大的生命力。

三

距离钟化民进士及第之后整年，年，又一个博陆青年正开始他的逆袭之旅。博陆又要出大人物了。

这个人说他的任务就是建设中华，跟他的名字一样。“创业初，我是从块钱起家。当时的厂房是养猪场里的一间房子，5个人用3把老虎钳开始创业。”拥有两家上市公司的“老板系”创始人、余杭首富任建华忆苦思甜道。

当然，这些只是表象，从块钱起家，拎起老虎钳就创业的人多了，但任建华只有一个。任建华的成功更多来源于他的性格，典型的运河性格——有战略意识、坚忍的执行力、甚至家国情怀。

别人发表对行业前景的看法要写大文章，任建华就一句话：只要文明社会一直都用火烹饪食物，我的行业就会好。因为对时代有非凡的洞察力，国家一声令下改革开放，他就敢注册“老板”两个字。那可是40年前，你敢吗？余杭邮政局第一次给一家企业拉电话线，也是从老板开始的。“不是要发展经济吗？那你就装嘛！”因为高一度，所以理直气壮。

坚忍是任建华的另一个标签。你手表掉入博陆河里，人已经在塘栖了，你会回去捞吗？年轻的任总想的不是去不去捞的问题，而是一定要捞到。这是他在不同场合讲课经常会举的一个例子。他说这个故事有运气成分，最后捞到了，但你首先要努力，不放弃。

战略意识也让任建华摆脱了严重的危机。从年到年，老板的销售额一直在下滑，市场占有率也跌出行业前10名。困境中的任建华开始战略调整，大刀阔斧进行乡镇企业、村办企业转制改革。从销售机制、用人机制、产业整合三方面下手，再造“老板”。到年，老板重回抽油烟机市场全国第一。

其实任建华遇到的问题具有共性，是中国初代企业家碰到的一道必答题。一言以蔽之就是，他必须把老板变成一家真正的现代化企业，而其中重要一环，就是去掉“螺蛳桥村”这个印记，不管从企业还是个人层面。不久后，老板电器厂区从博陆南迁至余杭开发区。而完成这一转折，战略意识与执行力都缺一不可。

为什么说运河性格的典型特征就是战略意识、坚忍的执行力，甚至家国情怀？

不研究大运河，你很难懂得中国的中央集权政制的运转模式，不懂得为何“百代皆行秦政制”，不懂得本来异放于华夏各地的各类文明，最终被中原文明所融合。

隐性文化中，孔儒之纲常伦理是其一；显性物质形态体现，则是“大运河”。

运河边的精英普遍懂得运用右脑思维全局性地看问题，有战略策划意识，因为大运河蜿蜒伸展近两千公里，非常奇特地贯通南北，由此混而为一天下，本身就是大策划大战略。运河上的每一个集镇都不孤单，串珠成链，且统一布局。单以经济为例，博陆成羊市，塘栖成米市，崇福布好一点，乌镇酒醇一点，是有策划协调的。因为你不孤僻，所以做事情之前，就逼得你必须用大视角看问题，用大战略处理问题，因势利导做文章。所以说运河文化锻炼人仰观天地，又脚踏实地，有很强的战略洞察能力和执行能力。这样的人应试国家科举，不正是相得益彰吗？运河边进士层出不穷实为必然。而这样的人一旦进入商海，风云际会之下，也很大可能成为一方诸侯。

任建华说：“我们家里人，没有一个人离开中国，都是中国国籍。很多人有钱了，就想着移民。我就想着在这里把企业办下去。”钟化民走遍了八府，延请父老，询问疾苦，《明史》为他作传。任建华说他此生最大的光荣是当了全国劳模。钟化民被赞誉为不要官、不要命、不要钱的清官，却勇于办冤案、赈灾民、杀盗匪。任建华最讨厌下属有钱之后忘了根本在外面小三小四，认为家庭是根本。钟化民三个孙女都是诗人，其中一个还是金庸的直系长辈。

积善之乡，必有余庆。家国情怀，代代绵延。钟化民也好，任建华也好，正是运河文化所结的果子，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

四

然而成也运河，败也运河。

万物有阴有阳。运河性格里有积极的一面，自然也有闲散安逸的一面。

60年代初，高家弄长大的孩子可以扮成斗鸡眼逃避征兵，还美其名曰：“好男不当兵”。这在别的地区大概难以想象。

文革的时候，也从未禁绝过牌戏，只不过转入地下而已，一旦改革开放，一朝复萌，噼里啪啦到处都是麻将声音。赌风猖獗。博陆人请客吃饭多喜欢铺排，也常常令外地人侧目。

当然，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这里也没饿死过人。号召红卫兵起来夺权的时候，小镇青年参加几大造反派组织的热情也不是很高，往死里斗人的情况基本没有，跟杭州来的知青也能嘻嘻哈哈相处。反而大字报一贴出来，还要彼此论论文采，矜夸一番。算起来，83年严打被抓走的那批博陆孩子，才是真正吃足了“小镇习气”的亏，一群人只不过混在一起，打打群架，朝女孩子吹吹口哨，行为浮浪一些，竟被定义为犯罪团伙。

改革开放后，博陆也曾经是余杭县第一批亿元乡，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，靠的就是老辈传下来的生意经，这倒是底蕴。只是好景不长，到如今竟萧条得很，街面格局跟30年前也没有多少差别。博陆人因此有句自嘲的话——东湖北路开到底，一夜回到解放后。

博陆企业兴衰的个中缘由自然纷繁复杂，乡镇企业转型升级是大课题，进入互联网时代是大考验，但水乡人普遍安于一隅缺乏狼性的性格特点，或许也是其中一大原因。

无论如何，与余杭其他地方相比，用失去的30年来形容博陆，并不为过。

很多人一直在思考博陆失去这30年的具体原因，其中地理大概是最大的弊端。没错，三府三县交汇这一原本的大利好，渐渐竟成了博陆的阿喀琉斯之踵。你丝毫感受不到博陆杭嘉湖圆心位置的地理优势，行政的分割线成了森严壁垒，让博陆渐渐成了一个死角，游离在发展之外。当然，“孤岛现象”在很长时间里也是临平面临的问题。临平都自称失去了二十年，何况博陆。临平自身难保，对于周边的发展思路肯定是按照行政区划地理方位渐次推进，由南而北扩散，先城南，再城北，再亭趾，然后才到运河边。而就算到了运河边，也会优先考虑五杭，毕竟还有塘栖靠邻，而博陆这个死角，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耽误了。

但其实义乌的故事告诉了人们一句话，叫事在人为。当临平渐次发展的规律呈现出来的时候，水乡人其实是该有所动作的。但水乡人的性格太规矩朴实了，祖祖辈辈守着运河，生下来就有所依靠，习惯了依靠，习惯了规矩，有逆来顺受逡巡等待的习气。如果运河模式一直都在倒也没什么大问题，俗语靠山吃山靠河吃河嘛。可惜，时代变了，运河冷清了，又缺乏明知不可为而为、强行精进的精神，缺乏有担当的人出来搞大策划，被边缘化也是势在难免。

朴实不争原本是个中性词，可在需要狼性的时代，朴实不争就是贬义词。

五

悟已往之不谏，知来者犹可追。

穷则思变，博陆应该怎么办？博陆的未来在哪里？

博陆的机会其实已经来了。

首先是大势。杭州目前已经晋升一线城市，未来的一个很大发展需求就是北进东扩。国家层面提出长三角G60科创走廊建设，也是要打破长三角城市群之间的行政壁垒，谋求抱团发展。这样一来，杭嘉湖圆心、三府三县交汇，又将成为博陆的长线优势。临平包括博陆，都将成为杭州挺进杭嘉湖甚至长三角，对接上海的桥头堡。

从具体交通层面来看，近的利好是，随着临平区块“三路一环”建设的完工，博陆深入杭州腹地的时间将大大缩短。更大的利好则是杭州中环和二绕把博陆“包”起来了。杭州中环不收费，位于绕城与二绕之间，设计时速80公里，利用现在国道线位架设，离博陆也就七八公里。而二绕从博陆北面穿德清而过，与绕城一样采用收费制。不管怎样，博陆南北皆通，去杭州去德清去海宁的时间都会大大缩短。

最关键，博陆以前靠运河发展，现在和将来靠什么发展？答案就是临平，再精准地说就是余杭经济技术开发区。大临平这几年已完成逆袭，是时候腾出手来拉东北三省小弟兄一把了。余杭经济技术开发区将建有高铁站，上市公司、高校林立，并已明确把发展区域向北扩伸直至运河边，假以时日，博陆完全可以为开发区做全方位的承接配套。比如优先考虑为开发区上市公司做好服务，让其自主开发项目，带动周边区域发展。再比如深度打造大临平河景配套，让临平山运河水“山水相融”，弥补临平有山无水的尴尬与不足。跟牢临平，种种想象空间巨大。

最后，回到大运河的利好，运河二通道开建了！运河二通道新开挖段起自博陆，穿国道、沪杭铁路、沪杭高速公路，终于八堡，全长26.4公里。运河二通道建成后，千吨级船舶可从山东经博陆直达杭州。嘉兴、杭州、绍兴等杭州湾地区会连成一片。而随着二通道开通，其他航道将可用于旅游等，运河水系也将得到改善。

这些都是硬性利好，但其实博陆最大的利好还是在于人。水乡文化熏染出的优秀人才很多，散在官场，散在商场，散在文化圈，散在科技圈。很多人自身已经取得成功，只是很多年里对家乡的发展爱莫能助，缺乏一个抓手。现在博陆大发展的机会来了，要不要回去看看大运河呢？

又一年，戊戌秋。博陆的稻米熟了，红烧羊肉出锅了，古镇再一次的繁华还会远吗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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